第41章 且慢行-《剑来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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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姓卞的年轻胥吏还是摇头,打趣一句,“鲁大哥要是也能去北衙,我就一起去,在北衙没有熟人照顾,我怕今天去了明天就卷铺盖滚蛋。”

    汉子也是乐呵,挠挠头,“不敢吹牛,一个萝卜一个坑,真没本事带着你一起去北衙混口饭吃,现在那边可是人人都想要进的地儿。听说……”

    巡城兵马司统领衙署,近期可是出尽风头,据说都在意迟巷和篪儿街堵门抓人了。

    汉子又降低嗓音几分,“听说北衙的洪霁,刚刚傍上了那位国师大人……”

    卞春棠轻轻拍了拍汉子的胳膊,后者得了提醒,很快就不再言语半句。

    因为他看到演武场兵器架那边,有个蹲着的青衫男子,好像视线就在他们这边。

    突然看见对方笑着点头,年轻人愣了愣,笑着与之点头致意。

    与那县衙官吏前后脚离开了镖局,陈平安没走出去几步,刚到街拐角,就看到了那个“微服私访、体察民情”的洛王。

    宋集薪问道:“这么闲?”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缓一缓。”

    宋集薪解释道:“去国师府没能找到你,容鱼姑娘说你可能在这边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没两样。”

    你一个几乎占据了大骊朝半壁江山的藩王,在皇帝离京的敏感时刻,去国师府找国师聊啥?做样子给谁看呢。这鬊鸟打小就焉儿坏,果然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。

    宋集薪哈哈笑道:“还以为你会说狗改不了吃屎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没好气道:“有屁快放。”

    宋集薪说道:“我马上就要返回蛮荒。陛下都离京了,我总不能厚着脸皮留在这边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点头,是需要避嫌。

    今天朝会,有很多来自陪都洛京的面孔。宋睦这个被视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强势洛王,既不可能监国,也无政务在身,留下来能做什么,真要勾连重臣谋朝篡位吗?如果说这些年大骊往南边陪都官场塞人,叫掺沙子。那这次大举擢升洛京官员,算是什么?引狼入室?

    宋集薪有感而发,“以前有人跟我说过,对你这类人,要么用之,要么杀之,别无选择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解释解释,什么叫‘我这类人’?”

    宋集薪说道:“命硬,长性,记仇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好眼光。”

    宋集薪感慨道:“不知不觉也这么多年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什么时候彻底厌烦俗世富贵了,相信以你的道缘和资粮,半路转去山上当个神仙,也非难事。”

    宋集薪伸了个懒腰,笑道:“再说吧。”

    他率先快步前行,宋集薪背对着那个多年邻居的家伙,挥挥手。

    一艘短途渡船上边,有位凭栏俯瞰山河的修士眼尖,认出了船头的那个“青衣童子”,两只大袖随风飘晃,果真有一幅飘然飞升之仙家气概。

    不敢冒冒然言语,毕竟这等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人,岂能随便遇见?

    他鼓足勇气,上前搭讪,战战兢兢问道:“可是落魄山的景……清祖师?!”

    陈灵均下意识挡在小米粒身前,皮笑肉不笑,好家伙,怎么一见面就骂人呢。

    只是出于礼数,一阵头大的陈灵均还是疑惑问道:“这位兄台,你是?”

    那位仙师连忙自报名号,确定了眼前这位落魄山元老的清贵身份,眼神愈发敬佩……陈灵均被瞧得发毛。

    那个曾经跟随师尊参加过两次夜游宴的仙师,此刻内心却是感慨万分。他对落魄山知之甚少,唯独敬仰这位景清祖师,只因为对方是极有仙家傲骨的,落魄山与北岳披云山是近邻,后者的夜游宴,这位景清祖师便极少掺和。

    这不是故意落那魏檗的面子是什么?!

    小米粒竖起耳朵,瞪大眼睛,看了看那个满脸仰慕神色的陌生修士,再看了看神色古怪的景清。景清阔以啊,在外边名气都这么响当当啦。钟倩则在一旁憋着坏,笑得肚子疼。

    陈灵均瞪了眼幸灾乐祸的钟第一,咳嗽几声,横移两步,再后撤一步,笑着与那个絮絮叨叨的修士介绍起身边的黑衣小姑娘,说这位周道友,就是我们落魄山……

    陈灵均移步的时候,小米粒立即双臂环胸,觉得有些倨傲了,立即变成双手负后,也觉得不太合适,只好皱着两条疏淡微黄的眉头,挠挠头,抿起嘴赧颜而笑。

    她抢在景清之前自我介绍一句,“我叫周米粒,家住落魄山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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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雨后天霁,片刻凉爽过后,很快就又变得暑气蒸腾,庭院一棵郁郁葱葱的银杏,满树的蝉鸣。

    沈沉百感交集,拄着拐杖慢悠悠逛了一遍兵部衙署,真是闭着眼睛都能走了。

    这位在兵部衙门待了大半辈子的耄耋老人,已经与皇帝递交辞呈,也通过了今天的廷议,只等今天散衙,就算功成身退。

    大概是无官一身轻的缘故,老人比平时多了些笑脸,路上遇见了年轻官员就提点几句。

    作为大骊朝历史上唯一一个没有上过战场的兵部尚书,沈沉当然是心有遗憾的。

    就像在野的穷酸书生,总想要在那荒郊野岭,古墓荒冢间,得到狐仙美人们的青睐。

    在朝的文官,又有哪个不想统兵打仗?在沙场建功立业,开疆拓土,才好青史留名。

    之前跟来衙门视察的陈国师开玩笑,让对方在谥号一事上帮忙跟陛下美言几句,往大了评。

    其实熟谙大骊官场的老尚书,心里有数,跟明镜似的,沈沉最心心念念的,是文襄,可惜是断然不可能的,至于文忠,够不着啊,估摸着是文毅,或上或下一个名次。也很好了,该知足。

    陛下首次离京,并未让大皇子宋赓监国。

    言外之意,就是大骊依旧没有设立储君。

    慢慢踱步到了官厅,他让人喊来了两位正值壮年的徐、吴两位侍郎,老人坐在椅子上,双手拄着拐杖,下巴搁在手背上,笑眯眯看着他们跨过门槛,真年轻啊,走路都带风的。

    老人的下巴摩挲着瘦骨嶙峋的手背,“周贡也是个妙人。”

    吴王城要比左侍郎徐桐落座稍慢些许,笑道:“方才一见面,周贡还是那句车轱辘话,只要能够掌管一艘剑舟,他可以不升官。”

    左侍郎徐桐哭笑不得,这家伙的心思也太简单了。不过风雪庙兵家修士,多是如此脾性。

    沈沉笑道:“风雪庙大鲵沟一脉修士的行事风格,我跟你们一般年轻的时候,早就领教过。他们都是一根筋,指着鼻子骂大官就数他们最起劲,在当年兵部诸司出了名的,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。黄眉仙算好的了,不骂人,只拿刀鞘吓唬人。”

    老人有感而发,指了指两位侍郎,“你们这些个年轻人啊,算是过上了好时节。”

    当官一辈子都不开窍的,大有人在。例如偶尔被贵人或明或暗提携一次两次,偏只觉得是自身本事够好,或是同僚被穿小鞋下绊子好多次了,依旧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,归咎于官运不济。

    若说日久见人心。我们凡夫俗子,再高寿,比得过山上的修道之人?

    先前兵部这边,沈沉之所以始终没有批准此事,也不是老尚书故意刁难周贡,而是周贡跟邯州副将黄眉仙还不一样,周贡始终保留风雪庙大鲵沟的谱牒身份。大骊边军自有法例,不会随随便便破例的。

    只是这次既然国师亲自发话,让周贡去兵部找到吴王城,说是有礼部董湖作为担保人,允许兵部破例行事,准他掌管一艘剑舟。兵部这边也就顺水推舟一次,大骊朝的规矩,本身就是崔瀺一手搭建而起。

    老人笑眯眯道:“此前朝野上下,都会怀疑一事,当得剑仙,做得官吗?”

    “徐桐,吴王城,你们俩也一样。别跟我摆什么委屈脸色,俩小狐狸,还是嫩了点。”

    “可不管怎么说,大骊京城加上陪都的六部当中,天然最为亲近陈国师的,我们兵部是毋庸置疑的第一。”

    “我为什么豁出去一张老脸皮不要了,也要拉着陈国师必须第一个视察兵部?就是知道我们兵部,完全不用装,陈国师就能感受到他在千步廊,至少有一块地盘,是从心里向着他的,最理解‘隐官’的分量。”

    满朝文武,起先都想要知道一件事,那就是年轻国师与崔国师的差距,到底有多大。

    就算你陈平安做得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,坐得稳大骊新任国师的那把椅子吗?

    也想搞清楚,这对文圣一脉的师兄弟,他们一样和不一样的地方,各自是在什么地方。

    由于沈沉已经卸任,连那方堂官大印都已经封存起来,新任尚书的人选尚未廷议,连那小朝会也是没有透露半点风声。

    徐桐和吴王城当然内心火热,只是沈老尚书故意不提此事,他们总不好主动说什么,只能假装淡然。

    沈沉笑了笑,到底是年轻人。只是再一想,比起自己当年,他们好像已经沉稳太多了。

    “好好配合国师,相信该有的,迟早都会有的。不该得到的,你们也别伸手。”

    “明天的新兵部会是怎么个样子,我是管不了了,只希望别变成户部那样乌烟瘴气。”

    沈沉缓缓站起身,笑道:“拜托。”

    两位侍郎同时抱拳。

    沈沉挥挥手,“忙去吧。”

    老人来到庭院,站在台阶上,看着那棵银杏树。

    六部官员,总能得到几件龙泉郡官窑烧造的青瓷。

    唯独兵部的高官,都能获赐一把龙泉郡铸造的宝剑。

    京城百姓有个谐趣说法,到底算不算大骊高官,就看有没有坐过鸣镝渡的军方渡船。

    某些功劳大的外籍官员,告老还乡了,就能按例携带家眷一起登船。

    沈沉贵为一部尚书,当然有资格享受这种待遇,只是老人拒绝了。

    老人想要回乡之路,走得慢些。

    在路上多看看这份来之不易的升平之世,看那宽阔的官道,乡野的稻田,果林。

    其实他这个大骊兵部尚书卸任之时,按照昔年的某个约定,会有人牵马相送。

    将来我们大骊铁骑,打得下半座宝瓶洲,就由他宋长镜送到宫城门口。

    打得下整座宝瓶洲,就由那崔瀺牵马走完一整条皇城千步廊。

    但是知晓此事的,不多。

    大骊先帝宋正醇,前任国师崔瀺,如今身在蛮荒的淮王宋长镜,即便加上沈沉自己,仍然不超过单手之数。

    沈沉也没有跟谁提及,免得有那倚老卖老的嫌疑。

    老人也就只当是一坛不必找新人痛饮的老酒了,辞了官,回了家,独酌即可。

    书房那边,桌上一部翻阅了无数遍的泛黄兵书,书页里的银杏叶还是几十年前的样子。

    老人好像看到了很多年前,一个青衫老者,一个还算年轻的自己,在树下谈论兵事。

    沈沉揉了揉眼睛,误以为自己眼花了,片刻之后,提了提精气神,笑问道:“国师怎么又来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来给老尚书牵马,走一趟千步廊。”

    沈沉内心震惊,故作疑惑道:“国师这话从何而来,说得教人如坠云雾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走去伸手搀扶老人,笑道:“上了岁数的老书生,骑得马吗?”

    老人伸手绕后,揉了揉没几两肉的屁股,板着脸点点头,“咬牙硬扛。”

    天下无容易事,咬牙硬扛而已。

    千步廊大街上,马蹄阵阵,老人高坐马背,双手攥住马缰绳,消瘦肩头起起伏伏。

    沈沉故意不看街道两侧衙署的闹哄哄场景,低声埋怨道:“国师,且慢些,小心我这把老骨头给颠得散架喽。”

    本就是牵马慢行的青衫男子微笑道:“好的。”

      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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